真﹒大海男兒:夏曼‧藍波安
已更新:2022年6月27日
台灣順風車環島之旅﹒蘭嶼篇
位於台灣東南方的外島蘭嶼,通年溫暖朝濕;現時五千多人口之中,四千多人為原住民達悟族。他們數百年前經海路到此,有著自己的語言;製作獨有的拼板舟,在春夏「飛魚季」出海捕飛魚,蘭嶼因而被稱為「飛魚的故鄉」。每年三月中旬至十月中旬,台東富岡與墾丁後壁湖每日上、下午各有一班船往返此地;另一個前往方法是坐內陸機,但飛機體積很小,每班只能容納二、三十人,加上每天只有一班,必須提早一個月預訂。
九月初,只剩早上七時半的船,我早一天買好票,翌日大清早便前往碼頭,兩個多小時的船程睡到半死。一下船,蘭嶼的日光幾近純白,像快要暈到前一剎的白。碼頭人頭湧湧,我四處張望,看不到來接我的人,於是我戰戰兢兢地打電話給他。電話另一端傳來一把沉而輕的男聲,我抬頭往上看,斜路盡頭有個較高的位置可以俯瞰碼頭,一個男人坐在那裡,好像水手在觀看燈塔一樣——夏曼‧藍波安,就是他了。
認識夏曼‧藍波安,是因為偶爾看到一篇訪問,形容他過著「阿凡達式生活」。
夏曼‧藍波安是作家、詩人、人類學者、航海家,每個身份都浪漫得足以讓我專程來拜會這位華文圈海洋文學代表人物。這個屬於海洋的男人,開著一部殘舊的爬山車,破落得連門都快要掉下來,與他粗曠的外表很相配;我甚至覺得,他的車必需是那樣。
束辮子、留鬍子的夏曼老師,當時五十來歲,體格壯健,皮膚黝黑,五官是原住民的輪廓;一條條的深遂皺紋,由日積月累的太陽曬成,刻劃出他的海洋經歷。我想像不到現代原住民的生活,當老師說要和我吃冰的時候,我有一種「原來他也會吃冰的呀」的意想不到。老師問我的中文名字是甚麼,我把寫法告訴他,他再次溫文爾雅地介紹自己︰「我是夏曼‧藍波安。」
現在蘭嶼已經現代化,部落變成村落,原住民都住在兩、三層高的房子,連7-11都有了。老師在島上過著原始樸實的生活,和太太耕作達悟人的主食——地瓜和芋頭。他在田裡工作的時候,像個普通農夫,用鋤頭翻動泥土,手掌寬厚、手指粗糙,實在不是文人纖細的手。「鋤頭還沒有我用得好,虧他還是男生呢。」坐在樹下休息的夏曼太太說。阿姨長得很精靈,眼睛大,膚色白。老師經常要到外國演講和參加研討會,出門的時候,家務和農務都由她處理。
老師帶我到他的家,兩隻貓貓走出前院,一黑一白;不怕人,愛撒嬌,坐在我前面想要人摸。阿姨說,他們家的門一直都是開著的,在蘭嶼不用關門窗,在台灣則要防犯。我看到老師的客廳,不算很大,可見的空間都是書架,高至天花;密密麻麻的書本鋪滿枱面和地板。
老師不只一次說,這個島只有38公里。我想,環島跑還不夠一個全馬呢。騎機車一個多小時就能繞一圈——如果你追求的是到每個景點拍張紀念照的話。
城市人習慣密集的硬件和軟件,包括建築物、人和無形的資訊,一旦身邊沒有被很多東西包圍,就會說:「這裡甚麼都沒有。」但如夏曼太太所說,蘭嶼過的是「最真實的生活」:「沒有百貨、夜市,就可以回家了。」沒有過份的繁榮和過多的服務,島上大部份店家一年只經營數月(大概是從三、四月到十月);我來到時算是初秋淡季,平日下午很多店家都會休息,想找吃的也不容易。在這裡當老闆,如果天天開店,大概穩賺不賠;但這不是島上人的風格,即便是從台灣過來的外來人,也不會這樣。
老師說話有種獨特的腔調,他說那是原住民的文法和用語,所以我們漢人聽起來怪怪的。老師說英文很好聽,發音標準自然,我問他是不是講英文比較輕鬆;英語和漢語對他來說都是外語,平常他說的是達悟語,沒有文字,我完全聽不明白。達悟語是海洋的文字,老師用中文寫作,其實是在翻譯海洋。「我中文不是太好。我用的詞語不是我獨創的,而是我族本來的說法(例如稱星星為「天空的眼睛」)。」真是浪漫到暈!
相片: 蘭嶼晚上 (來源: https://blog.xuite.net/hidingworld/lanyu?fbclid=IwAR3FA54RmOqeJBYX0_fPrRY2o-9lM-E1aAQniIjRWx7czsKQvx4TBdRD2KE)
島上的人都認識夏曼老師,像我一樣來拜訪他的人亦不少。路上,老師向我介紹這家店是他親戚開的、那家店又是他朋友開的。他喜歡用「浪漫」、「氣質」來形容人,「浪漫」是指思想上的自由,一種不功利的概念;至於「氣質」,則是內涵與修養,大概是會讀書的孩子就有好氣質,也可能只是憑直覺吧。
蘭嶼四面環海,隨時跳下去都是無邊際泳池,不過老師著我不要獨自下水,除了因為岸邊有環礁、大石,更重要是︰You don’t know the currents。(OS:是電影對白嗎?)
蘭嶼的成年男子都會看天、看雲、看海,對我而言都是神奇的技倆;他們還有一樣關乎生存的起強技能——掏手捕魚。以往蘭嶼物資匱乏,原住民的食物只有農作物和海裡的魚,因此男生都要學會捕魚,只戴潛水鏡和蛙鞋潛下數米掏手捕魚是常識。不同季節、男女應該吃甚麼魚等等,都是必需學習的知識。「這樣才是真正的男人」老師如是說。
我住的民宿在紅頭部落,是現時島上六個部落中最古老,也是老師的部落。原住民非常團結,只要部落裡有人「回天上去」﹙即過生﹚,整個部落﹙包括住宅和店家﹚都會關燈三天。島上所有建築物不出三步便看得到海,民宿也不例外;沿著斜路往下走幾步,是家遊客和當地人都愛光顧的早餐店。我每天都在這裡吃早餐,聽當地人的對話,很有趣味。他們看雲的浮動,說︰「再十分鐘。」然後雨就真的停了,就像預言師一樣。夏曼老師說他們身體裡有海洋的DNA,因此懂得海洋的脾性。不過,近年他也減少下海深潛,畢竟這對心臟負荷很大,他笑著說:「現在老了學乖了。」
最終我在蘭嶼留了一星期,每天就是看海、看書、寫作,六根清淨。此行最豐富的收獲當然是和夏曼老師對話;充滿智慧又親切的老師說,沒有浪漫,就沒有文學,也沒有哲學。我肯定他是全台灣最浪漫的男人,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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